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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犹如此(在网上看到的白先勇先生的一篇文章 如果有版权问题 请斑竹删贴) [转载]
(2004-12-19 20:12:29) 转载:黛黛
我家后院西隅近篱笆处曾经种有一排三株意大利柏树。这种意大利柏树(Italian
CyPress)原本生长于南欧地中海畔,与其他松柏皆不相类。树的主干笔直上伸,
标高至六七十尺,但横枝并不恣意扩张,两人合抱,便把树身圈住了,于是擎天
一柱,平地拔起,碧森森像座碑塔,孤峭屹立,甚有气势。南加州滨海一带的气
候,温和似地中海,这类意大利柏树,随处可见。有的人家,深宅大院,柏树密
植成行,远远望去,一片苍郁,如同一堵高耸云天的墙垣。
  我是一九七三年春迁入“隐谷”这栋住宅来的。这个地区叫“隐谷”(Hidde
nValley),因为三面环山,林木幽深,地形又相当隐蔽,虽然位于市区,因为有
山丘屏障,不易发觉。当初我按报上地址寻找这栋房子,弯弯曲曲,迷了几次路
才发现,原来山坡后面,别有洞天,谷中隐隐约约,竟是一片住家。那日黄昏驱
车沿着山坡驶进“隐谷”,迎面青山绿树,只觉得是个清幽所在,万没料到,谷
中一住,迄今长达二十余年。
  巴萨隆那道(BarcelonaDrive)九百四十号在斜坡中段,是一幢很普通的平房
。人跟住屋也得讲缘份,这栋房子,我第一眼便看中了,主要是为着屋前屋后的
几棵大树。屋前一棵宝塔松,庞然矗立,屋后一对中国榆,摇曳生姿,有点垂柳
的风味,两侧的灌木丛又将邻舍完全隔离,整座房屋都有树荫庇护,我喜欢这种
隐遮在树丛中的房屋,而且价钱刚刚合适,当天便放下了定洋。
  房子本身保养得还不错,不须修补。问题出在园子里的花草。屋主偏爱常春
藤,前后院种满了这种藤葛,四处窜爬。常春藤的生命力强韧惊人,要拔掉煞费
工夫,还有雏菊、缨粟、木谨,都不是我喜爱的花木,全部根除,工程浩大,绝
非我一人所能胜任。幸亏那年暑假,我中学时代的挚友王国样从东岸到圣芭芭拉
来帮我,两人合力把我“隐谷”这座家园,重新改造,遍植我属意的花树,才奠
下日后园子发展的基础。
  憧憬金色前景
  王国祥那时正在宾州州立大学做博士后研究,只有—个半月的假期,我们却
足足做了三十天的园艺工作。每天早晨九时开工,一直到傍晚五、六点钟才鸣金
收兵,披荆斩棘,去芜存菁,清除了几卡车的藤枝杂草,终于把花园理出一个轮
廓来。我和国祥都是生手,不惯耕劳,一天下来,腰酸背痛。幸亏圣芭芭拉夏天
凉爽,在和风煦日下,胼手胝足,实在算不上辛苦。
  圣芭芭拉附近产酒,有一家酒厂酿制一种杏子酒(Aprivert),清香爽口。邻
居有李树一株,枝桠一半伸到我的园巾,这棵李树真是异种,是牛血李,肉红汁
多,味甜如蜜,而且果实特大。那年七月,一树累累,挂满了小红球,委实诱人
。开始我与国样还有点顾忌,到底是人家的果树,光天化日之下,采摘邻居的果
子,不免心虚。后来发觉原来加州法律规定,长过了界的树木,便算是这一边的
产物。有了法律根据,我们便架上长梯,国祥爬上树去,我在下面接应,一下工
夫,我们便采满了一桶殷红光鲜的果实。收工后,夕阳西下,清风徐来,坐在园
中草坪上,啜杏子酒,啖牛血李,一日的疲劳,很快也就恢复。
  圣芭芭拉(SantaBarbara)有“太平洋的天堂”之称,这个城的山光水色的确
有令人流连低徊之处,但是,我觉得这个小城的一个好处是海产丰富:石头蟹、
硬背虾、海胆、鲍鱼,都属本地特产,尤其是石头蟹,壳坚、肉质细嫩鲜甜,而
且还有一双巨螯,真是圣芭芭拉的美味。那个时候美国人还不很懂得吃带壳膀蟹
,码头上的鱼市场,生猛螃蟹,团脐一元一只,尖脐一只不过一元半。王国祥是
浙江人,生平就好这一样东西,我们每次到码头鱼市,总要携回四五只巨蟹,蒸
着吃。蒸蟹第一讲究是火候,过半分便老了,少半分又不熟。王国样蒸膀蟹全凭
直觉,他注视着蟹壳渐渐转红叫一声“好!”将膀蟹从锅中一把提起,十拿九稳,
正好蒸熟。然后佐以姜丝米醋,再烫一壶绍兴酒,那便是我们的晚餐。那个暑假
,我和王国祥起码饕掉数打石头蟹。那年我刚拿到终身教职,《台北人》出版没
有多久。国样自加大柏克莱毕业后,到宾州州大去做博士后研究是他第一份工作
,那时他对理论物理还充满了信心热忱,我们憧憬人生前景,是金色的,未来命
运的凶险,我们当时浑然未觉。
  花园中的地标
  园子整顿停当,选择花木却颇费思量。百花中我独钟意茶花。茶花高贵,白
茶雅洁,红茶侬丽,粉茶花俏生生、娇滴滴,自是惹人怜惜。即使不开花,一树
碧亭亭,也是好看。茶花起源于中国,盛产云贵高原,后经欧洲才传到美国来。
菜花性喜温湿,宜酸性土,圣芭芭拉恰好属于美国的茶花带,因有海雾调节,这
里的茶花长得分外丰蔚。我们遂决定,园中草木以茶花为主调,于是遍搜城中苗
圃,最后才选中了三十多株各色品种的幼木。美国茶花的命名,有时也颇具匠心
:白茶叫“天鹅湖”,粉茶花叫“娇娇女”,有一种红茶名为“爱逊豪威尔将军
”——这是十足的美国茶,我后院栽有一棵,后来果然长得伟岸岩奇,巍巍然有
大将之风。
  花种好了,最后的问题只剩下后院西隅的一块空地,屋主原来在此搭了一架
秋千,架子搬走后便留下空白一角。因为地区不大,不能容纳体积太广的树木,
王国祥建议:“这里还是种ItalianCyPress吧。”这倒是好主意,意大利柏树占
地不多,往空中发展,前途无量。我们买了三株幼苗,沿着篱笆,种了一排。刚
种下去,才三、四尺高,国祥预测:“这三棵柏树长大,一定会超过你园中的其
它的树!”果真,三棵意大利柏树日后抽发得傲视群伦,成为我花园中的地标。

  十年树木,我园中的花木,欣欣向荣,逐渐成形。那期间,王国祥已数度转
换工作,他去过加拿大,又转德州。他的博士后研究并不顺遂,理论物理是门高
深学问,出路狭窄,美国学生视为畏途,念的人少,教职也相对有限。那几年美
国大学预算紧缩,一职难求,只有几家名校的物理系才有理论物理的职位,很难
挤进去,亚利桑拿州立大学曾经有意聘请王国样,但他却拒绝了。当年国样在台
大选择理论物理,多少也是受到李政道、杨振宁获得诺贝尔奖的鼓励。后来他选
柏克莱,曾跟随名师,当时柏克莱物理系竞有六位诺贝尔奖得主的教授。名校名
师,对自己的研究当然也就期许甚高。当他发觉他在理论物理方面的研究无法达
成重大突破,不可能做一个顶尖的物理学家,他就断然放弃物理,转行到高科技
去了。当然,他一生最高的理想未能实现,这一直是他的一个隐痛。后来他在洛
杉矶休斯(Hughes)公司找到一份安定工作,研究人造卫星。波斯湾战争,美国军
队用的人造卫星就是“休斯”制造的。
  那几年王国祥有假期常常来圣芭芭拉小住,他一到我家,头一件事便要到园
中去察看我们当年种植的那些花木。他隔一阵子来,看到后院那三栋意大利柏树
,就不禁惊叹:“哇,又长高了好多!”柏树每年升高十几尺,几年间,便标到了
顶,成为六七十尺的巍峨大树。三棵中又以中间那棵最为茁壮,要高出两侧一大
截,成了一个山字形。山谷中,湿度高,柏树出落得苍翠欲滴,夕照的霞光映在
上面,金碧辉煌,很是醒目。三四月间,园中的茶花全部绽放,树上缀满了白天
鹅,粉茶花更是娇艳光鲜,我的花园终于春意盎然起来。
  柏树无故枯亡
  一九八九,岁属马斗,那是个凶年。有一天,我突然发觉后院三棵意大利柏
树中间那一株,叶尖露出点点焦黄来。起先我以为暑天干热,植物不耐旱,没料
到才是几天工夫,一棵六七十尺的大树,如遭天火雷击,骤然间通体枝焦而亡。
那些针叶,一触便纷纷断落,如此孤标傲世风华正茂的常青树,数日之间竞至完
全坏死。奇怪的是,两侧的柏树却好端端的依旧青苍无恙,只是中间赫然竖起槁
木一柱,令人触目惊心,我只好教人来把柏树砍掉拖走。从此,我后院的两侧,
便出现了一道缺口。柏树无故枯亡,使我郁郁不乐了好些时日,心中总感到不样
,似乎有什么奇祸即将降临一般。没有多久,王国样便生病了。
  那年夏天,国样一直咳嗽不止,他到美国二十多年,身体一向健康,连伤风
感冒也属罕有。他去看医生检查,验血出来,发觉他的血红素竟比常人少了一半
,一公升只有六克多。接着医生替他抽骨髓化验,结果出来后,国祥打电话给我
:“我的旧病又复发了,医生说,是‘再生不良性贫血’。”国祥说话的时候,
声音还很镇定,他一向临危不乱,有科学家的理性和冷静,可是我听到那个长长
的奇怪病名,就不由得心中一寒,一连串可怕的回忆,又涌了回来。
  再生不良性贫血
  许多年前,一九六零的夏天,一个清晨,我独自赶到台北中心诊所的血液中
心,黄天赐大夫出来告诉我:“你的朋友王国样患了‘再生不良性贫血’。”那
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陌生的病名。黄大夫大概看见我满面茫然,接着对我详细解
说了一番“再生不良性贫血”的病理病因。这是一种罕有的贫血症,骨髓造血机
能失调,无法制造足够的血细胞,所以红血球、血小板、血红素等统统偏低。这
种血液病的起因也很复杂,物理、化学、病毒各种因素皆有可能。最后黄大夫十
分严肃的告诉我:“这是一种很严重的贫血症。”的确,这种棘手的血液病,迄
至今日,医学突飞猛进,仍旧没有发明可以根除的特效药,一般治疗只能用激素
刺激骨髓造血的机能。另外一种治疗法便是骨髓移植,但是台湾那个年代,还没
有听说过这种事情。那天我走出中心诊所,心情当然异常沉重,但当时年轻无知
,对这种症病的严重性并不真正了解,以为只要不是绝症,总还有希望治疗。事
实上,“再生不良性贫血”患者的治愈率,是极低极低的,大概只有百分之五的
人,会莫名其妙自己复原。
  王国祥第一次患“再生不良性贫血”时在台大物理系正要上三年级,这样一
来只好休学,而这一休便是两年。国祥的病势开始相当险恶,每个月都需到医院
去输血,每次起码五百CC。由于血小板过低,凝血能力不佳,经常牙龈出血,甚
至眼球也充血,视线受到障碍。王国祥的个性中,最突出的便是他争强好胜、永
远不肯服输的憨直脾气,是他倔强的意志力,帮他暂时抵挡住排山倒海而来的病
灾。那时我只能在一旁帮他加油打气,给他精神支持。他的家已迁往台中,他一
个人寄居在台北亲戚家养病,因为看医生方便。常常下课后,我便从台大骑了脚
踏车去潮州街探望他。那时我刚与班上同学创办了《现代文学》,正处在士气高
昂的奋亢状态,我跟国祥谈论的,当然也就是我办杂志的点点滴滴。国祥看见我
兴致勃勃,他也是高兴的,病中还替《现代文学》拉了两个订户,而且也成为这
本杂志的忠实读者。事实上王国祥对《现代文学》的贡献不小,这本赔钱杂志时
常有经济危机,我初到加州大学当讲师那几年,因为薪水有限,为筹杂志的印刷
费,经常捉襟见肘。国祥在柏克莱念博士拿的是全额奖学拿,一个月有四百多块
生活费。他知道我的困境后,每月都会省下一两百块美金寄给我接济《现代文学
》,而且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他的家境不算富裕,在当时,那是很不小的—笔
数目。如果没有他长期的“经援”,《现代文学》恐怕早已停刊。
  妖魔突然苏醒
  我与王国祥十七岁结识,那时我们都在建国中学念高二,一开始我们之间便
有一种异姓手足祸福同当的默契。高中毕业,本来我有保送台大的机会,因为要
念水利,梦想日后到长江三峡去筑水坝,而且又等不及要离开家,追寻自由,于
是便申请保送成大才有水利系。王国祥也有这个念头,他是他们班上的高材生,
考台大,应该不成问题,他跟我商量好便也投考成大电机系。我们在学校附近一
个军眷村里租房子住,过了一年自由自在的大学生活。后来因为兴趣不合,我重
考台大外文系,回到台北。国祥在成大多念了一年,也耐不住了,他发觉他真正
的志向是研究理论科学,工程并非所好,于是他便报考台大的转学试,转物理系
。当年转学、转系又转院,难如登天,尤其是台大,王国祥居然考上了,而且只
录取了他一名。我们正在庆幸,两人懵懵懂懂,一番折腾,幸好最后都考上与自
己兴趣相符的校系。可是这时王国祥却偏偏遭罹不幸,患了这种极为罕有的血液
病。
  西医治疗一年多,王国祥的病情并无起色,而治疗费用的昂贵已使得他的家
庭日渐陷入困境,正当他的亲人感到束手无策的时刻,国祥却遇到了救星。他的
亲戚打听到江南名医奚复一大夫医治好一位韩国侨生,同样也患了“再生不良性
贫血”,病况还要严重,西医已放弃了,却被莫大夫治愈。我从小看西医,对中
医不免偏见。奚大夫开给国祥的药方里,许多味草药中,竟有一剂犀牛角,当时
我不懂得犀牛角是中药的凉血要素,不禁啧啧称奇,而且小小一包犀牛角粉,价
值不菲。但国祥服用奚大夫的药后,竟然一天天好转,半年后已不需输血。很多
年后,我跟王国祥在美国,有一次到加州圣地牙哥世界闻名的动物园去观览百兽
,园中有一群犀牛族,大大小小七只,那是我第一次真正看到这种神奇的野兽,
我没想到近距离观看,犀牛的体积如此庞大,而且皮之坚厚,披甲带铠,鼻端一
角耸然,如利斧朝天,很是神态威武。大概因为犀牛角曾治疗过国祥的病,我对
那一群看来凶猛异常的野兽,竟有一份说不出的好感,在栏前盘桓良久才离去。

  我跟王国祥都太乐观了,以为“再生不良性贫血”早已成为过去的梦魔,国
祥是属于那百分之五的幸运少数。万没料到,这种顽强的疾病,竟会潜伏二十多
年,如同酣睡已久的妖魔,突然苏醒,张牙舞爪反扑过来。而国祥毕竟已年过五
十,身体抵抗力,比起少年时,自然相差许多,旧病复发,这次形势更加险峻。
自此,我与王国祥便展开了长达三年、共同抵御病魔的艰辛日子,那是一场生与
死的搏斗。
  时间漏斗无穷尽
  鉴于第一次王国样的病是中西医合治医好的,这一次我们当然也就依照旧法
。国样把二十多年前奚复一大夫的那张药方找了出来,并托台北亲友拿去给奚大
夫鉴定,奚大夫更动了几样药,并加重份量:黄芪、生熟地、党参、当归、首乌
等都是一些补血调气的草药,方子中也保留了犀牛角。幸亏洛杉矾的蒙特利公园
市的中药行这些药都买得到。有一家依旧还叫“德成行”的老字号,是香港人开
的,货色齐全,价钱公道。那几年,我替国祥去捡药,进进出出,“德成行”的
老板伙计也都熟了。因为犀牛属于受保护的稀有动物,在美国犀牛角是禁卖的。
开始“德成行”的伙计还不肯拿出来,我们恳求了半天,才从一只上锁的小铁匣
中取出一块犀牛角来磨成粉卖给我们。但经过二十多年,国样的病况已大不同,
而且人又不在台湾,没能让大夫把脉,药方的改动,自然无从掌握。庖?BR>次
,服中药并无速效。但三年中,国祥并未停用过草药,因为西医也并没有特效治
疗方法,还是跟从前一样,使用各种激素。我们跟医生曾讨论过骨髓移植的可能
,但医生认为,五十岁以上的病人,骨髓移植风险太大,而且寻找血型完全相符
的骨髓赠者,难如海底捞针。
  那三年,王国祥全靠输血维持生命,有时一个月得输两次。我们的心情也就
跟着他血红素的数字上下面阴晴不定。如果他的血红素维持在9以上,我们就稍宽
心,但是一旦降到6,就得准备,那个周末,又要进医院去输血了。王国祥的保险
属于恺撒公司(KaiserPermanente),是美国最大的医疗系统之一。恺撒在洛杉矾
城中心的总部是一连串延绵数条街的庞然大物,那间医院如同一座迷宫,进去后
,转几个弯,就不知身在何方了。我进出那家医院不下四五十次,但常常闯进完
全陌生地带,跑到放射科、耳鼻喉科去。因为医院每栋建筑的外表都一模一样,
一整排的玻璃门窗在反映着冷冷的青光。那是一座卡夫卡式超现代建筑物,进到
里面,好像误人外星。
  因为输血可能有反应,所以大多数时间王国祥去医院,都是由我开车接送。
幸好每次输血时间定在周末星期六,我可以在星期五课后开车下洛杉矶国祥住处
,第二天清晨送他去。输血早上八点钟开始,五百CC输完要到下午四、五点钟了
,因此早上六点多就要离开家。洛杉矶大得可怕,随便平常的事,尤其在早上上
班时间,10号公路塞车是有名的。住在洛杉矶的人,生命大部分都耗在那八爪鱼
似的公路网上。由于早起,我陪着王国祥输血时,耐不住要打个盹,但无论睡去
多久,一张开眼,看见的总是架子上悬挂着的那一袋血浆,殷红的液体,一滴一
滴,顺着塑料管往下流,注人国祥臂弯的静脉里去。那点点血浆,像时间漏斗的
水滴,无穷无尽,永远滴不完似的。但是王国祥躺在床上却安安静静的接受那八
个小时生命浆液的灌注。他两只手臂弯上的静脉都因针头插入过分频繁而经常乌
青红肿,但他从来也没有过半句怨言。王国祥承受痛苦的耐力惊人,当他喊痛的
时候,那必然是痛苦已经不是一般人所能负荷的了。我很少看到像王国祥那般能
隐忍的病人,他这种斯多葛(Stoic)式的精神是由于他超强的自尊心,不愿别人看
到他病中的狼狈。而且他跟我都了解到这是一场艰巨无比的奋斗,需要我们两个
人所有的信心、理性,以及意志力来支撑。我们绝对不能向病魔示弱,露出胆怯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似乎一直在互相告诫:要挺住,松懈不得。
  事实上,只要王国祥的身体状况许可,我们也尽量设法苦中作乐。国祥输完
血后,精神体力马上便恢复了许多,脸上又浮现了红光,虽然明知这只是人为的
暂时安康,我们也要趁这一刻享受一下正常生活。开车回家经过蒙特利公园时我
们便会到平日喜爱的饭馆去大吃一餐,大概在医院里磨了一天,要补偿起来,胃
口特别好。我们常去“北海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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